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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 磨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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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世, 安嵐以為沒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夫婿, 他是胸懷萬仞的謙謙君子, 文韜武略無所不懂,對妻子尊寵愛護, 待外人溫和有禮,從不在意身份尊卑,所以才能博得個儒王的美名。

可這一刻,安嵐卻突然覺得,她根本看不懂豫王。

看向她的那一眼,似乎是帶著讚許,又藏了些審視,還有某些……深不見底的情緒。

他已經看穿她的身份嗎?或者,只是一種試探而已。

安嵐不自覺朝李儋元靠近一些, 聞著他身上的藥香漸漸平靜下來,然後才想起禮數,對李徽深深一揖道:“謝王爺謬讚。”

而這時,被他們話裏話外批了個遍的徐朗, 正哭喪著臉, 耷拉著腦袋,連帕子都忘了掏出, 用衣袖不停擦汗。

他這趟是代替太子來聽學,可聽豫王方才的意思, 莫不是要趕他走, 這件差事辦砸了, 回去必定會被太子給狠狠責罵一頓,那滋味……可真不好受。

但豫王顯然沒空搭理他,他的目光始終凝在安嵐身上,李儋元皺起眉,不著痕跡地把安嵐拉到身後,道:“這位是我的表弟沈晉。怎麽,皇叔認識他嗎?”

不認識,就別老盯著看了。

旁邊有人覺得新鮮,第一次見人介紹親戚是藏在身後介紹的,豫王摸了摸鼻子,他當然聽出這句話中淡淡的抗拒,笑著轉身道:“筵講就要開始了,大家先進校舍吧。”

看夠了熱鬧的眾人這才散開,紛紛說笑著往裏走,徐朗正偷偷摸摸跟在隊伍後,突然看見豫王腳步一頓,目光斜斜掃到他身上道:“怎麽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?我喚的,是國子監的學生,徐主簿還是莫要浪費時間,早些回去吧。”

徐朗被這突如其來的噩運砸得眼前一黑,可豫王是今上最器重的弟弟,又是今日主講,他既然發了話,自己哪還有留下來的機會,只有以袖掩額,灰溜溜地回詹事府回告。

直到坐進校舍,安嵐還沒想通方才那一眼的意思,然後才突然醒悟,李徽竟然只用一個含義莫測眼神,就令她反覆懷疑,差點亂了陣腳。

這一場,因為是由豫王爺親自講學,對學子的要求格外嚴苛,除了幾位皇子,三品以上的官員子弟才有資格來聽。除了太子,皇子一共來了四位,均在第一排設置軟座,旁邊安排了書童磨墨、焚香,照顧的極為妥帖。

安嵐原本跟著一排學生往後走,可李儋元卻以不慣與生人同坐為由,打發走了身邊的書童,然後招呼安嵐坐在自己身邊。

能有這種機會靠近講師,自然也能聽得更仔細,安嵐歡天喜地地抱著書箱走過去,誰知剛坐下鋪開一本書,豫王就負手走進來,眼神往下掃了圈,突然道:“三殿下,這些沈晉沈公子,原本是不在聽學名冊之內的吧。”

安嵐不知他是何意,心裏咯噔一聲,卻聽李儋元不緊不慢地道:“沒錯,是我破格讓他來聽的。怎麽,皇叔剛才說過,不能傲慢地憑外在判定誰有資格聽學,現在卻要為區區名冊就趕走我這表弟嗎?”

李徽微微一笑道:“三殿下誤會了,我只是覺得,既然不在名冊之內,卻和眾人一樣坐下聽學,怕那些經過重重審核的學生會不服。我想了折中的法子,讓他站在我身邊做些捧書、磨墨之類的協助,只是不知道這位沈公子會不會覺得委屈。”

安嵐還在怔忪間,周圍已經投來無數羨慕目光,能在講師身邊協助,自然也能聽得更仔細,甚至能有機會與豫王拉近關系,私下找他釋疑。

李儋元眸間染上抹陰沈,幾乎是下意識想替她拒絕,可想到安嵐曾經的那些期盼,在桌下捏緊自己的衣擺,終是將未出口的話忍了下來。

安嵐只猶豫了一瞬,便立即點頭應承了下來。反正她此行一是為了學習更多知識,其二便是想將豫王看得更透徹些。與其躲避猜測,不如大方站在他身邊,探一探他究竟是何目的。

見她姿態坦然地走到自己身旁,恭敬地垂著雙臂等待吩咐,豫王笑了笑,往硯臺上遺址道:“先替我把墨磨好吧。”

安嵐因這句話略有些恍惚,順著他手指的方向,看見除了烏潤的墨硯,還擺著個素雅的酒瓶,座下的學生們只當豫王性情不羈,因愛酒才將酒瓶擺上講臺,可安嵐卻自然地將酒液倒進硯臺,然後執起墨條專註地磨了起來。

豫王瞥見她一氣呵成的動作,內心突然湧起股奇怪的感覺,拿了本書從座上起身往外走,在經過安嵐身邊時,極快地貼在她耳邊說了句:“你怎麽知道我愛用酒來磨墨?”

安嵐動作一滯,任她如何壓抑,雙唇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。

那時他們成親不過一年,又恰逢盛春時節,處處鶯啼鳥鳴、綠柳飛花,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是可愛的。她還記得,在王府的一顆槐樹之下,豫王的臉沐在葉隙透進的細碎金光裏,筆下字跡挺拔疏朗,行出一封賀右相添丁之息的祝詞,寫到祈願的句子時,突然擡起頭沖她笑道:“我好像從未問過你,究竟有沒有什麽願望。”

安嵐指尖穩穩壓著墨條,攪出混潤的墨色漩渦,額上已經被曬出了層細汗,聞言歪頭想了想,笑得榴齒露了一半,道:“我的願望,便是能替你磨一世的墨。”

陽光下,她看見他的目光變得無比溫柔,輕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臉頰邊摩挲著道:“那我可舍不得。”

可她還是喜歡為他磨墨,也愛看他作詩寫字的模樣,許多年,她就這麽站在他身邊,記下他每一個小癖好,他磨墨時愛以酒帶水,因為磨出來的墨液不易凝結,也能讓字跡裏添上獨特的酒香。他贈人書信時,總愛故意藏起筆劃,稍稍變化,就成了另外一個字,若能被有心人發現,便是個驚喜。

現在想起,那個一心只想為夫君磨墨、安穩度過一生的自己,真的已過隔世,再也不可能尋回了。

自從母親離開後,安嵐已經許久沒有為前世而沈溺了,可這一刻,她突然被一種巨大的宿命感擊中,恍然間覺得荒謬又酸楚:人為什麽能反覆走過兩世,而這兩世又為何會是完全不同的面貌。

她就這麽站在桌案旁,咬著唇雙手發抖,豫王正轉過身,眼看就要被發現異樣,李儋元面前的硯臺卻“啪”地落在地上摔碎,所有人被這聲響吸引,安嵐也仿佛被驚醒,連忙深吸口氣,收拾方才莫名泛濫的情緒。

旁邊的書童立即彎腰去替他收拾,李儋元歪靠在座位上,沖豫王一臉無辜道:“皇叔剛布置下抄書,這墨就摔了,能否將您桌上墨硯先借我一用,也省的誤了課業。”

李徽瞇起眼,轉身道:“我倒是不介意,不過得問問他是否願意再磨一次。”

安嵐捧著墨硯擱到李儋元面前,朝他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,然後轉頭輕松笑著道:“無妨,就幫我先幫三殿下磨吧。”

豫王臉上看不清喜怒,只是拂袖走回桌案邊坐下,見學生們都開始認真抄寫,沖安嵐壓低聲音道:“剛才的問題,你還沒回答我。”

安嵐這時已經完全鎮定下來,又往硯臺裏倒了些酒道:“我只是聽說以酒代水來磨墨效果更佳,正好看見桌上放著酒瓶,便想著試試看。怎麽,王爺不喜歡嗎?”

豫王擡頭又盯著她,依舊是那副玩味又探究的表情,安嵐卻不再慌亂,只低著頭專心磨墨,仿佛是個專心致志的小沙彌,眼觀鼻,鼻觀心地磨墨念經,俗事勿擾。

直到巳時三刻,豫王的授課才終於結束。學子們用完了午膳,便興致勃勃地來到靶場,準備下午的騎射課。

安嵐始終跟在李儋元身邊,發覺他今日格外沈默,只當他是坐得久了太累,便湊過去問道:“我給你調的香球帶在身上嗎,你聞一聞可以解乏的。”

李儋元淡淡瞥了她一眼,語氣有些冷硬道:“怎麽你也覺得我這麽羸弱不堪嗎?”

安嵐不懂他這火氣從何而來,但也習慣了他陰晴不定的性情,撇了撇嘴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。兩人正好路過靶場,旁邊的某位士子因為一箭正中靶心而大聲歡呼起來,安嵐發現李儋元的腳步明顯加快,突然想明白過來:他的身體,肯定是沒法參加下午的騎射課了。

無論他如何隱忍強大,總有那麽一刻,他沒法擺脫那股藏在心底的自卑。

安嵐想得心中一酸,眼看李儋元朝人群外越走越快,跺了跺腳正準備追上去,突然聽見身後的士子開始起哄讓豫王也來射一箭,豫王帶笑的聲音響起:“讓我做學問還行,這玩意可是一竅不通。”

安嵐全身僵硬起來。前世,在勤王軍攻打葉城最關鍵的那一戰,豫王親自上陣,一箭射穿敵軍將領的鎧甲,勤王軍因此士氣大增,一舉攻下城池,從此也掃盡豫王能文不能武的書生形象,令兵士們尊敬不已。

曾以為是琴瑟和鳴,默契無雙的夫妻,可現在回想起,他們究竟有沒有真正熟識過。她不知豫王為何會離開京城,又為何要帶兵進京勤王,更不知他與李儋元究竟有過什麽協定,只是傻傻地跟著他從京城到蜀中,再從蜀中回到京城,兩眼仿若無視,兩耳幾乎不聞,僅憑著對李徽的依賴與信任,一直走到了成為皇後前的那一天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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